天地入梦

人们嘴里瓜子饱满,流言在口舌上颠簸,嘎嘣一下,不知嚼烂了谁的一生。

和光同尘(四)

  警局难得有大案,无论陌生熟悉,人一多就开始又忙又乱。奇怪繁琐的手续,流程的走动,每次开庭前都是最忙的时候。 

  高航去了警署给田浩取家属口证,顺便调查其周围信息,基本就是走个流程。而郑世杰仔细盯着盯着高净几个,一旦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变化立刻记录。说来也怪,他本以为以高净的性格肯定抵死不认,但被那小贩一指,两人一对峙,他反倒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,痛快承认了人就是他杀的。郑世杰讶异,再怎么问高净都跟复读机一样认罪,他也不好说什么,直接报给了陆离等着开庭问案。 

  回想整件案子,虽说其中疑点难以自圆其说,但确实都微不足道,整体事件已经梳理明白,其余多出的信息都算做细枝末节。徐姿分外地老实,这些天暗中盯着并未发现什么疑点,稍稍让陆离放了心。 

  忙起来时间过得也快,感觉从接手案子到定下开庭时间几乎就是睡一觉的事儿,前一秒在警局焦头烂额,现在就已经在陪审席坐着。 

  前一天晚上陆离难得睡了个好觉,精神不错,看了一眼旁边快要睡死的郑世杰,心软了一瞬没推醒他。空档的时间一点差错没出让他很欣慰,爱吃鸡蛋仔的师弟比以前稳重许多,确实辛苦了。 

  高净在台下坐着,看不清脸,他找了个律师给他辩护,脚下站的四方台子就是他和池震结下梁子的地方,这么长时间过去了,一入眼物是人非。 

  高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,像变了个人认命了一样,他的律师滔滔不绝着实能讲,套路让陆离觉得似曾相识。 

  “陆局,有点新东西。”老高从后面猫腰摸上来,塞给陆离一张纸趴他耳旁低声,“今天正赶上税局查财务报表,我正好在就跟着瞧了一眼,田浩个人银行账户有不明汇款,这是复印件。” 

  陆离认真确认了条目,看了一眼下边家属席坐着的田浩,恢复表情低声问,“这事还有谁知道?” 

  “偷偷查的,就我和局里几个兄弟知道。” 

  有点晚,或者说开庭太急了。这里边藏着太多东西,早开庭恰好遂了田浩的愿。 

  看着西装革履的人嘴皮子一张一合,陆离沉下去的心又渐渐悬起来。 

  法官举起法锤宣布审判结果,郑世杰忽然一歪从椅子上惊醒。 

  “判……判几年?” 

  

  

  

  

  “你这玩意太古老了吧,好不好使啊?” 

  池震叉着腰看着阿飞对那台笨重的电视机拍拍打打,好不容易支起来的龙骨又被震的歪下来,吓得他赶紧用手去扶。“到底能不能行,我这边正着急呢。” 

  “应该能行,实在不行去租个宾馆呗,肯定有电视。”阿飞撩衣服擦了把汗,“别着急,我再鼓捣鼓捣,买的时候告诉我质量保真呢。” 

  “租宾馆?你还不如把我直接送局子,全是摄像头一进去就没跑了。” 

  “哟,我还以为震哥什么都不怕呢,前些天上杆子跟那哥几个聊天,我心脏都要跳出去了。” 

  “聊几句怎么了……” 

  池震歪着脑袋看他鼓捣,一阵滋啦啦的声响震的耳膜穿孔,两人捂着耳朵等声音过去,屏幕终于不负众望出了图像。 

  池震蹲下去刚要换台,天线一歪又没了反应,干脆把架子往阿飞手里一塞让他举着,贴着屏幕脸上几乎能感到静电,折腾半天总算找到新闻直播桦城人民法院开庭,皱着眉满脸严肃就开始盯着。 

  “你举稳当点。”池震轻推了一把,整个人快钻进电视去。他注视着镜头从每个人脸上略过,法官,律师,高净,小贩。当转到证人席,池震的目光立刻随着那个女人转动。 

  他见过这个女人,在老姜那儿。 

  那天晚上他进门,发现没人就又往里走,敲了里屋的门竟然没锁开了条缝,才往里看一眼,那婀娜的身姿就立刻匆忙转身留给他个背影,下一秒老姜的脸就怼在眼前。 

  老姜打发他,“刚完事,没功夫理你,明天再说。” 

  池震见不得这玩意,当时立刻知趣就退出去,可据阿飞所说老姜又不好这口,再回想那天虽然匆匆一瞥,却也依稀记得俩人衣衫整洁,屋内陈设一切正常,丝毫看不出激战的痕迹。 

  这个女人和田宇是情侣,又和高净是情人关系,又和老姜来往密切,却非肉体关系。老姜左右手口中的田宇并非死去的田宇,帮里的兄弟有警察罩着。 

  关联密切的消息全都摆在眼前,却连不成面,聪明如池震也一时没了头绪。 

  “哎哎震哥,你不看了?”阿飞举着天线不敢动,看着池震一边寻思一边越走越远。 

  “不看了不看了,老姜哪儿找的律师,照着稿念都差点垮台,太蠢了。你帮我盯着就行,有事找你姜哥。” 

  

  迫近的事实就剩一层窗户纸。 

  池震捏着手机犹豫不决,但兴许犹豫一会儿时局就天翻地覆。 

  他最终还是拨出了那个号码。 

  

  

  

  

  一槌定音,故意杀人罪只判了七年。 

  高净一概认罪,仅仅判了七年。 

  身边郑世杰还在低声愤怒,陆离却变得平静。他和池震打交道这么多年,凭空出现的人证和律师在一唱一和,所有进退都一气呵成,太顺利,也太假。 

  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财务单子,正等着法官下庭冲过去质问一番,却又犹豫。 

  敌暗我明,不能冲动。 

  他走下台阶,隔着高净看向田浩,对方没有察觉他的目光,和法官交换公式化微笑后出了门,留给陆离一个背影。 

  “这次算我点儿背,杀错了就得付出代价,我认了。”从开庭到现在,一直沉默的高净意想不到地主动开口,“啐!真他娘的不甘心。” 

  陆离眉头一皱,愣神的功夫高净就被警员押着离开了。 

  什么杀错了人?这里有什么隐情?还是他只是瞎说的混淆视听? 

  虽不得而知,但陆离觉得这局一定另有其他的门道。 

  手机隔着上衣口袋震动起来。 

  探求未果,陆离咬牙盯着高净走出门的背影,也知道就算追上去他也不会再透露半点,只能泄愤一样揉皱了手里的纸张,掏出电话没好气地接通。 

  “喂!” 

  “这么暴躁?” 

  想念已久的声音通过音口传来,掺了点电流声。就这么一会儿功夫,经历的转折已经够多,一听到声音陆离蓦地展眉睁圆眼睛,身后郑世杰用胳膊肘捅他,“师哥,走啊?” 

  “哟,鸡蛋仔也在呢?别让他听见,他嘴巴大。” 

  陆离连忙推开郑世杰,边说着你别挂边往人少的地方去,厕所隔间人太多,就转了个方向另寻个角落,四下看看空无一人才放心。 

  “你在哪?” 

  “在桦城呗,待会找你,地点你找,别卖我就行。回见啊。” 

  嘀声响起,响声在空旷的大厅尤为突兀。陆离还没反应过来,突然挂断的电话好像没打过来一样,回过神简直气得要砸手机。 

  还卖关子! 

  陆离气势汹汹从法院出来,火急火燎地往发去信息的地点走。心中快烧着的不知是期待还是怒气,但等他真的见到躲在远处跟个贼一样向他招手的人时,所有的情绪又都像被一盆凉水浇灭了。 

  “陆离。” 

  池震喊他。 

  陆离三两步跨过去,捧着池震脖颈后脑上上下下打量。这么近,他看的清池震下巴上疏于打理的青色胡茬,一想到对面这人东躲西藏的估计连觉也睡不好,就不自觉拧着眉头绷紧嘴角,只会干巴巴地重复,“你没死……” 

  “是是,我还活的好好的。”睡得挺香的池震举着两手任由他动手动脚,本来满脑子都是正事儿,但看陆离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又觉得该安慰,两股思想一撞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 

  他的目光被陆离颤动的眼睑吸引,扑过来的温热让他觉得这才是人气儿,龙潭虎穴呆久了,此刻倒才是真真正正活着。凭着身高他数的清对方脸上的绒毛,饶是法庭上信口胡诌的脸皮也有点挂不住,从颧骨红到耳根,偏偏罪魁祸首还没查觉,贴着他看了个仔细,好像用目光就已经把他扒光。 

  “诶……亲热得选个好地方吧陆局,这垃圾桶旁边我快憋不住气了。” 

  陆离听见他一贯胡扯才松了衣领,偏头把眼眶里的奇怪液体忍了忍,吸吸鼻子回过头没用力地给他肚子一拳,池震像老旧的机器似的反应了几秒才装模作样缩身子哼哼,顺便弯腰扯扯陆离袖口抬头看他,“这地方不好说话,你去对面酒吧开个包间去。” 

  陆离依言应了,推门进去观察一番,确认无异回头使了个眼色让池震跟上,见他又把那副算命墨镜戴上了有点怀疑他看没看见,等池震真的跟上来后才先一步进了包间坐着等。 


  池震左右看看,从外面迅速走进来挨着他坐下,任何一个摄像头拍到正脸他俩都得有麻烦。上酒品的小丫头进来送酒,池震别别扭扭假装捡东西,借着桌面挡脸往陆离腿上躲。等人出去了才直起身慢条斯理倒上一杯嘬起来。 

  “进屋墨镜还不摘,怕还点酒招人?你就不怕这屋里有监控?”陆离嘴角上翘,却还带着担忧的面容,池震狡黠一笑,“你放心,我比你清楚酒吧包间是干什么的,谁往这装监控,不怕给自己看虚了?我过过嘴瘾,这钱以后再还你啊。” 

  “这顿酒钱连三十万零头都不够,打个欠条我还能信。”池震沾着酒液的唇亮晶晶的,反射在陆离眼里成为光点。陆离抿抿唇,看着池震喝酒他似乎也有些渴了,“现在能说了吧,你都掌握了什么?” 

  池震呷了口酒,像个老大爷似的满足喟叹,看得出闲云野鹤的生活给他惯出一身毛病。 

  “刑讯逼供啊陆局长?”

        池震慢慢悠悠,又不失慎重地开口,仔仔细细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,律师出身的好口才让他像讲故事一样,绘声绘色几乎描绘出画面来。





  “估计帮里弟兄们上供那部分都进了田浩的口袋,所以你才能查到这个。”池震拿起那张纸看了看,嘲笑田浩也是个不长脑子的,竟然不知道法外收入另开户走暗线,真是胆大包天,以为谁也制裁不了他了。“这就对上了,警察局眼皮子底下流氓横行,因为是依着田浩的吩咐照看着,而他自己从中得利。” 

  “那田宇,照你说的,是老姜故意诱导高净杀人,田宇又哪儿惹到他了?”虽然烂摊子事儿一堆心力憔悴,但此刻陆离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捋着事实,“哦,说起来刚才高净还说了句他杀错人了。那他……” 

  池震靠着沙发背看他,眼里带了些笑意,他知道陆离和他想到一块去了,“那他就是把田宇认成田浩了,只有这哥俩长得像。那天他喝了点酒再加乌漆麻黑的,眼神再好面对兄弟俩也不可能分辨得那么清楚。” 

  “那么徐姿真正的情人只有田浩和高净,田宇无辜受累,都是拜他弟弟所赐。”陆离掐了掐眉心,又回忆起老李他们对田宇的评价无一不好,颇为惋惜。池震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但也看得出陆离是心软了,拍拍他大腿安抚,“其他兄弟认识的田宇应该就是田浩,私下交易的时候应该用的是田宇的身份保密。而徐姿和老姜来往甚密,想必是靠她联络两方。” 

  “田浩已婚,在外面养女人泡小三,和老姜有往来,都是用田宇的名字,好一招金蝉脱壳。”陆离攥紧了拳头,转头看向池震,“田宇倒也真心当了老好人,一概认了,怪不得周边人对他的评价如此两极分化。你跟我回去,和我一起让田浩伏法。” 

  池震笑着看他,缓缓摇了摇头,“我自身原因不能脱离帮里。” 

  陆离还要说什么,却见池震伸出食指抵在唇畔。 

  池震掏出手机指了指,陆离立刻会意,从口袋拿出一支笔来递给他,池震就拿着陆离那张财务报表单边写边说。 

  “你还没帮我洗清罪名,我怎么正大光明地回去?要不是老姜收留我估计早就活不下去。” 

  我妈在那边。 

  陆离读完了句子,皱眉也写下一句把纸推回去,“你的事情翻案会很快,马上证据就全了,等不了多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会想办法。 

  “那可是最好咯,所以我相信陆局长有这个本事,一个人就能掀翻田浩。” 

  老姜让你俩斗,他坐收渔翁之利。 

  “一个人是可以,可时间会很慢。” 

  “没事,有了我就事半功倍,何况还有老姜。”

  田浩摇摆不定,小心狗急跳墙。 

  “他甘心帮我,断自己的财路?” 

  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,老姜和田浩已经彻底破裂,俩人只能活一个,如果你收拾了田浩,你就算是老姜半个恩人,他以后还会和你打交道。” 

  田浩孤立无援,可以趁机拉拢。 


  陆离点头,虽然他不知道老姜和田浩究竟为什么撕破了脸,但表面上他俩还是协议关系,一旦逼得太紧又联合起来就麻烦了,瓦解连盟首要的就是增大嫌隙。 

  田浩和老姜已经生了嫌隙,经刑侦局推一把基本老姜就可以站在他们这边,暂时放松。再与田浩示好,利用他想销毁罪证的心里一起合力对抗老姜,老姜这块常年打不下的硬骨头就有机会被啃掉。有池震在那边看着老姜的动作,自己在这边盯着田浩,听起来是很方便,只是池震的处境有多危险却不可估量。一旦一个不小心被老姜知道他们合起伙耍他,不只是池震,估计连池母也会被迁怒。 

  而池震的意思很明确,放手一搏。既然如此,他也跟着赌一把,绝不能让池震白牺牲这么多。 

  “行了,就这些。”池震合上笔盖给陆离插进口袋,大喇喇往沙发上一靠,“田浩估计现在正在局里等你呢,你先别透露情绪,打他个措手不及,虽然这一点对你来说挺困难的。” 

  “我还没那么绷不住。”陆离动了动肩膀艰难开口,刚才池震的手背蹭过如隔靴搔痒,“人是会变的,池震。” 

  “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 

  “不过你得知道,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。我抓田浩并不是为了谁,而是为了心里那条线。”陆离盯着池震的眼睛,想从已经有些醉的一池春水里找到熟悉的东西。 

  池震坐起来,不知道陆离是心疼自己,只以为他是不痛快。法律的守卫者要经过黑帮的准许才能肃清罪恶,搁谁心里也不舒坦。 

  高净虽然出了岔子没有杀死田浩,但老姜依旧有办法撬动田浩的利益杠杆。他非常干脆地放弃了高净,证明田浩对他已经彻底没有利用价值,只不过必须冒着风险接触态度不明,软硬不吃的陆离,牵扯到以前从未合作涉足过的领域,刑侦局。 

  池震清楚老姜是需要一枚新的棋子来制衡黑白关系,寻求新的庇护生存壮大,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自己的原因。制住一个身份特殊的跟两方都有关联的通缉犯,就有了足够的筹码和陆离谈判。 

  老姜后路明确,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还不如不被救。 

  池震赶走脑海里的胡思乱想,伸手缓缓覆上陆离放在桌面的手背,用眼神给了陆离想寻找的一切答案,所有的希冀都在那双眼睛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拉着那只手让陆离转过来,缓慢却坚定地抱住对方,“慢慢来,一切有我。” 

  陆离贴着池震的耳后,绽出一个安心和信任的微笑。池震还是那样,永不绝望。 


  你还未变,真好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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